3.一只木匣
平日里宛如空城的文明星竟热闹了起来。人们移开了门窗外的遮挡，纷纷涌上街头，迟疑地互相打量着，脸上均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庆幸之色。
“苍穹集团”这个名字在街坊邻里的交谈中不断被提起，历经灾难后，大家几乎将救命恩人奉若神祇，哪怕有人不识相地提起那些怪物的去向，也并不会被理会。欢愉一时间似乎遮盖了整座废城的陈旧，苍穹集团的演讲即将在二十分钟后召开，但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城中居民。
与此同时，演讲者却端坐在救济所内，苦着脸翻着手中的几页稿纸。
“我提前离去，其实就是为了准备这个。”岳昊长长叹了口气，往热腾腾的红茶中又丢了两块方糖，“看来清闲也躲不了太久。看看这些，岂止是心烦。”
秦欢瞥了一眼他的演讲稿，没接话。
“秦先生，你该不是恼我隐瞒身份？”
“……没有。”
“本以为我们患难之交，谁知竟是我一厢情愿。唉。”岳昊又叹了一声，将杯中茶一饮而尽。但秦欢能听出来，他的语气就是九成九的装腔作势了。
——大都会的人都这么自来熟？
这个念头在秦欢心中一闪而过。
“我没有恼你。”只是身份低微，不知道该怎么和苍穹集团的小少爷交流而已。
岳昊显然也猜到了秦欢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。“现在又不存在什么规定的阶级，我与你都是一样的人类，自当一视同仁。”
一视同仁？
秦欢看了一眼岳昊手中的豪华早餐。
然而，话是这样说，但秦欢心中也明白面前此人善良坦率，并不会因为自己身份高人一等便要来作践为难旁人。他心中认可岳昊，但对于自己却隐约有些自惭形秽，故而态度初时无法自然。
总归是岳先生体贴，见秦欢尴尬，索性就换了话题。
“对了，说起来，今天一早我路过图书馆，见残骸尚不至于完全销毁。等一会烟尘散尽了，你和双儿姑娘回去找找，说不定还能寻到些保存良好的物件。”
“我会去看看的。但我们既是暂住，家中也没什么贵重物品，麻烦岳先生替我们留意，实在不好意思。”
“哪儿能呢。你们在这儿住了这么久，留有宝贵记忆的物品总归得有几件吧？”
秦欢皱起眉，想了一想，仍旧摇摇头。
倒是站在一旁的刘镁铝笑出了声。“这么薄情，秦先生你怎么比我更像个人工智能啊！”秦欢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这句调侃。
最终还是岳昊替他打圆场：“所谓的物件也都是身外物，珍贵的事情记在脑海中，哪会轻易丢弃呢。”
“才不是这样，你们人类记事情都是转眼就忘。”刘镁铝却不屈不挠。
岳昊只好无奈地笑笑，“你的程序写的太好，我说不过你。”
秦欢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广场，刻意岔开话题：“快到时间了，岳先生。”
“那行，我去去就回。”
岳昊拿起他的演讲稿，整了整衣饰，摆出一副俨然表情，推开了救济所的门。
最后这位用餐的客人起身离开了。刘镁铝慢吞吞地走到茶几面前，敷衍地抹了两下桌面。
“你不去听演讲？”
“不了，我还要返回旅社找家人。”
秦欢答完，迟疑片刻忽然想到：既然文明星被苍穹“解放”，救急站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，这岂不是意味着刘镁铝即将失去工作？
他忍不住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：“等救急站关闭，你会去哪？”
“根据我数据库中对于人类的分析，秦先生这是在关心我今后的去向？”
刘镁铝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，而是笑着这样说道。
不知是不是秦欢的错觉，在他面前的刘镁铝，比起面对岳昊的时候，似乎更像个古灵精怪的人类小姑娘。
“不过秦先生多虑了，说起来，其实我并不是这里的员工。”刘镁铝霍然站起身，走到柜台前，转身一笑：“救济站总归是苍穹的产业，这件事告诉岳先生实在不太妥当，就偷偷告诉你好了。”
刘镁铝回到柜台内，也不知处理了一些什么，寂静的里屋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咳嗽声。秦欢一惊，屋里竟一直有人在听着他们说话，却始终一言不发。但他仔细一想，这声音却像极了救济所的前任负责人先生！
刘镁铝拍拍手上的灰尘，轻松地招呼：“59736，假期结束了。”
“嗯嗯，咳，总公司终于派人来了？”
“还是你们苍穹的岳小少爷亲自来的，F288现在改名叫做文明星了。”
59736先生沉默了片刻。“查了一下，这个词存在我的二十世纪初的中文词汇表里，果然不愧是苍穹的做派。”
刘镁铝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出声。
“喂，你的假期过的开心么？”
“抱歉，没有反馈。你当我们都和你似的，装了那什么情感模拟系统？”59736虽然这么说，语气倒是十足的埋怨，末了探出监视器扫视了一圈，惊讶道：“咦，这里明明还有一个人，你怎么就把我叫回来了？”
刘镁铝望着秦欢眨眨眼。“秦先生啊，没关系，是自己人。”
机器手臂却陡然横到了刘镁铝的面前：“你刚离开马博士没多久，一定不知道有无数人类穷尽此生就盼着能找到你，然后剖了你做实验！不如这样，先容我随机生成一个方案……嗯，咱们现在把他解决掉，藏尸文明星，然后赶紧开溜？”
“说，你被我顶替职务的这段时间，究竟看了多少警匪片？”
“也没多少——这不是重点啊！”
刘镁铝不耐烦地摆摆手，“秦先生真的不是坏人。在与他交谈之前，我找了十七个F288星人类问过同样的问题，没有一个人回答我。而秦先生的背景和信用记录我也都查过，唯一的不良记录还是替妹妹教训恶霸。”她冲着秦欢一笑，然后愤愤地补充道：“你说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他？”
59736先生一时无语。“你开心就好。”
秦欢支着下巴望着这两位人工智能之间的唇枪舌战，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前日与岳昊的交谈。既然是苍穹集团的造物，那位与岳昊拥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机器人，比起能够随意调查旁人信用历史的刘镁铝，一定拥有更丰富更庞大的数据库和搜索能力——既然如此，它失踪这么久也不去寻从前的朋友，多半不是另投明主，就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。
秦欢想，这么明显的事实，他一个萍水相逢的局外人都能看得透彻，岳昊怎么会不清楚。不知不觉地，屋内另外两位机器人已停止闲谈，双双盯着发愣的秦欢。而等到秦欢回过神来，却被他们吓了一跳。
“秦先生这么专心，是在想什么难题？说来我们帮你分析分析呀。”
秦欢皱起眉，斟酌了一下言辞，照实说了：“一件事情明明是不可能的结局，人们为什么仍要去相信乐观的一面？”
刘镁铝几乎连停顿都没有便接上了他的话：“自欺欺人呗。类似的范例有逞强完成为难的工作，还有分明一事无成还要欺骗自己已经努力——人类最擅长做这种事情了。”
“无谓的自尊而已。”
“不对。”刘镁铝却反驳了59736的这句话，“不如说他们实在渴望这样的结果，以至于宁愿欺骗自己，也想离美好的愿望更近一些。”
“嗯，这样说与范例更匹配一些。你的语言资料库真是齐全。”59736的语气中带着艳羡。
“过奖过奖。”
秦欢压根没有理会他们之后的攀谈。刘镁铝一席话误打误撞地，却似乎恰好吻合了岳昊的情况。他胡思乱想了一阵，自己都觉得颇为好笑。十余年来，他第一次替秦双以外的另一个人全心着想，而本该顺理成章的恋慕心绪，却似乎遥遥望不到终局——此人一出现便摆明了心有所属，哪怕另一方并非人类，也算是两小无猜的好姻缘。
他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起身道别，随即离开了救济所，等到自己反应过来时，却已站在了城镇中央广场地一侧。
广场内早已搭起高台，站在台上的白衣青年身形修长，居高临下地望着台下的居民。演播传来的声音低沉而令人安心，仿佛和救济所内拿着演讲稿忧虑的年轻人并非同一人。随着掌声，岳昊结束了讲话，视线扫过台下，面上带着一个浅浅的礼节式笑容，目光移到秦欢方向时似乎顿了一顿。
秦欢不愿被对方发觉，登时低垂下眼帘，转身背对人群悄悄离开了。
一听说要回到过去自家住处寻宝，秦双欣喜若狂，就再也不愿呆在旅社聊天了，还不忘拉上李西涯同行。见二人关系亲近，秦欢本有些作为兄长的劝诫言词要讲，但一看秦双表情掩不住疲倦，却瞬时忘记了所有斥责话。
“你身体不要紧吧？实在不行就我自己去跑一趟。”
“不，不碍事！我还想找找看那个特别准确的小沙漏，也不知有没有机会能拿给李西涯研究看看。到时候造十个小沙漏放一排，就不用担心时间算不准了！”
听她兴致高昂，秦欢只好把没问完的话咽了回去。
“秦先生，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？”倒是李西涯期期艾艾地问他。
“哥，不如咱们和李西涯一起去侠考镇吧！听说有个比赛叫侠考，赢了的人能去大都会定居，还能去大企业上班。哥哥你这么厉害，说不定能去那位岳先生的公司，看你那么喜欢和他聊，这个主意是不是不错啊。”
侠考？能够去苍穹任职？
“那么考试内容呢？”
“分为笔试和体能测试，分别对应不同的岗位，通过测试就会给合格证。”
“嗯……可以一试。”
秦欢点点头。他本以为秦双应该因为旅行而开心的，但扭头看时，却发现小姑娘一脸不适地扶着额头，对上了他的目光后，勉强笑着冲他摆了摆手，“我没事，就是昨天没休息好。”
秦欢将信将疑地转开了视线，决定等李西涯走远了，再来仔细询问妹妹的情况。
三人一路来到图书馆的废墟，果然没有碰到异种生物，偶尔会有把守在路口的苍穹弟子，见到三人也均会礼貌地问好。图书馆门前也没有人阻拦，他们便肆无忌惮地走进了那一整片区域。
图书馆先经历爆炸，又被苍穹的清扫行动波及，早已不复从前的形貌，但岳昊所言不差，砖瓦后隐约还能看到他们房间内装饰的影子。断了支架的行军床，打碎的锅碗餐具，秦欢望着面前的残骸，尚且还能想起兄妹二人曾居住在此的无忧时光，心中有些遗憾，却并没有过于伤感——他似乎从未曾流露出过这样的感情。
“哥！你看这个！这个盒子里是不是你前几年的收藏啊？”
秦双像是献宝一样捧着一个小木匣，脸上蹭了几道灰尘，笑得阳光灿烂。秦欢皱着眉头用袖子替她擦了擦脸，这才接过了盒子。秦双又跑向了另一个方向巡查，没多久就惊喜地唤过李西涯，说是找到了那个好看的小沙漏。
秦欢盯着这个匣子看了又看。
他的记忆中是有这一物件的。这大概是他最初流浪时留下的笔记和物件，记载的多半也是自己与秦双的生活。但他此刻望着盒子正面的花纹，努力搜寻记忆，却怎么也想不起盒中的内容。
大概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吧，秦欢这样想着，随手打开了盒盖翻看，却在掀开里层后震惊地手一抖，险些将手中之物跌落在地。
盒内除了放着那几年的收支记录外，满满的几本剪贴画和资料集，竟然全都关于苍穹的少当家岳昊。
TBC